温度 · 2021年11月14日

我和豹猫的战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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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盛林

有一天,我正在厨房做晚饭,窗外传来混乱声,我抬头一看,草地上的鸡和鸭像鸟一样飞起来了,紧接着冲过来一只豹猫,它没有追鸡鸭,却扑倒了一只母鹅。一切发生得那么快,我扔了锅铲冲出房门,像一头失去理性的母狼,号叫着冲向草地。我在狂怒中犯了两个错误,一是没有穿鞋,一是没有拿枪。我冲到草地上时,豹猫已经把母鹅拖进了林子,拖得非常吃力,因为母鹅有二十多磅重,而且它还活着,挣扎着,发出凄厉的喊叫。

我在追赶中抄起一根十米长的竹竿,一边冲一边高呼:“Stop!Stop!”

我拼尽力气追赶着豹猫,一直追到树林深处,豹猫看出我是来找它拼命的,对我的武器也很有顾虑,便狡猾地把母鹅拖向荆棘丛,想用荆棘阻止我。于是我伏地匍匐着前进,像一个杀红了眼的士兵,一边前进,一边用竹竿往豹猫身上捅。豹猫被我的武器镇住了,终于扔了母鹅,蹿上一棵大树。我用竹竿挥砍着荆棘,伸手把母鹅拖了出来,它已经没有声音了,低着鲜血淋淋的脑袋,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。我怕树上的凶手发现我的武器不过是一根竹竿,如果它再度下来行凶,别说母鹅,连我也性命难保。于是我扔了竹竿,抱起伤痕累累的鹅,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跑。到家后我才看到,我的双脚流血了,是被沿路的荆棘划破的。

这天晚上,母鹅坚持到深夜十一点,突然在地板上翻滚、抽搐,几分钟后,它美丽的头颅高扬了一下,断了气。我抱着它流泪。

我有一公一母两只老鹅,公鹅刚正不阿、不屈不挠,母鹅温柔美丽、和气善良,它们陪我在林中度过了八年光阴。母鹅对我来说尤其珍贵,它喜欢我抱着它到处走,如果来了客人,它总是很给面子,耐心地与大家合影。它为我生了很多蛋,每只蛋都很大,洁白而美丽,像一枚巨大的珍珠。最近,它还为我孵出了四只漂亮的小鹅。它虽然老了,但依然健康快乐,我相信它还会继续生蛋,继续做妈妈,继续陪伴我。

但豹猫掐断了我和母鹅的未来。

母鹅死后,我把它深埋了,上面种了一棵梨树,梨树有纯净的白花、窈窕的身姿,就像我的老朋友。我满心希望这棵梨树茁壮成长、开花结果,这样我每次看到它,就像看到我的母鹅一样。

母鹅死后,我丈夫菲里普发誓要捕捉豹猫。我也对他说:“捉住它,我要剁碎它!”捕捉豹猫的行动开始了,工具是一只铁制的捕笼,我们在捕笼里放足了生肉、面包、清水,在笼顶上盖了树枝,让它看上去不像陷阱,而像一个丰盛的食堂。我们把捕笼安置在鸡院后方,如果敌人入笼,我们只要做一件事,就是用子弹打穿它的脑袋。

我们甚至向警方咨询了这件事,他们告诉我们,豹猫是个祸害,捕杀豹猫合法。

从道义上、法律上,豹猫都该死。我们每天盼望着豹猫入笼。但结果让我们既吃惊又失望。

我们从录像中看到,豹猫其实夜夜都来,它闻到了捕笼中的美味,但它绕场一周后,对免费的点心无动于衷,然后扬长而去。它知道这是一个陷阱,而且是一个蹩脚的陷阱。我们只好收回了捕笼。这只捕笼,对狡猾的豹猫来说,只是一个玩笑。

于是我们向捕兽公司求助,他们听了我们字字血、声声泪的控诉,先表示同仇敌忤的心情,然后口气很牛地说,只要他们出马,三天就能捉到豹猫,捉不到,钱加倍退回。他们的要价也很凶,三天要付九百美元,如果捕到了豹猫,再付三百美元成功费,也就是说,一只豹猫的性命值一千二。菲里普毫不犹豫地点了头,他说:“只要能活捉豹猫,一万二也付!”捕兽公司听上去牛气冲天,但实际操作非常简单,他们跑进我们的林子,像埋雷专家一样,一东一西埋了两只野猪夹,并在野猪夹四周喷了一些液体,说这种液体是秘密武器,保证让豹猫上钩。到底是什么秘密武器,他们闭嘴不说。他们临走前,在陷阱附近系上橙色飘带,这是美国人约定俗成的信号,告诉你这里有野猪夹。如果你来美国,不小心误入私人的林子,看到这样的橙色飘带,一定不要走过去。

野猪夹埋下后,我们按捕兽公司的要求,把所有家禽,以及狗和猫,都关了起来,留一个寂静而暗藏杀机的树林,等待豹猫出现。按既定计划,三天之内它就会完蛋。但是,结果让我们惊骇。

第一天,我们去看野猪夹时,夹子上有一只负鼠。这只负鼠倒在地上,脚骨被夹断了,但皮还连着,它紧闭着眼睛,没有任何生命气息,看上去完全死了。没想到,当菲里普打开它脚上的夹子时,它突然睁开了眼睛,但没有动弹,它失血过多,脸白得像纸,没有多少活力了。菲里普对我说:“负鼠已经断了脚骨,流尽了鲜血,活不长了,我们给它一个痛快吧。”说完,枪口对准了负鼠。就在这时,我看到它肚子里有东西在动,于是连声大叫:“Baby!Baby!Baby!”菲里普放下了枪。这时,一只只小负鼠从妈妈的口袋里钻了出来。我拉开负鼠的口袋一看,里面竟藏着一圈奶头,像一圈粉红的仙人球花蕾。跑出来的小东西显然饿坏了,在妈妈身上不安地爬行。

我拿来水和玉米,放在负鼠妈妈前面,它努力吃喝起来,它知道孩子们需要奶水。吃饱后,负鼠有了力气,竟用三只脚站了起来,孩子们一起扎在妈妈背上。

于是,负鼠妈妈拖着断腿,背着一串孩子,像背着一串小毛桃,一跳一跳地走向了密林,消失在我们的眼帘中。

我们非常希望这位妈妈多活几天,这样小宝宝也能多活几天。

第二天一早,我们再跑去看野猪夹,夹子上是一只浣熊。它的样子非常可怕,因为它做了一件可怕的事,咬下了自己的大腿。它被夹住了,它想救自己,以为咬掉大腿就能跑了。但根本不可能跑了,它已经流光了血,身体泡在血水里,目光呆滞,像沉湎在一个远方的梦境之中。

我看着它,心中的怜悯无限地放大。菲里普说:“它太痛苦了,马上要死了。”说完,他拿起枪,送浣熊上了路。

这天晚上关灯后,那只血淋淋、咬掉大腿的浣熊一直在我脑海里,像风车一样转动,转得我心情焦躁,没有一点睡意。菲里普和我一样,也在床上翻转。我们都在想同一件事:今天是第三晚了,按捕兽公司的承诺,今晚肯定能捕到豹猫,豹猫被野猪夹捉住后,下场就和负鼠、浣熊一样,等待它的是断骨、流血、疼痛、惊恐,还有毫无疑问的死亡。

想到这个结局,我们无法忍受,一骨碌起床,急急忙忙奔回林中,又是撬又是刨,把两只野猪夹拆掉,扔到了垃圾箱,心才安定下来。

此后,我们再没有与捕兽公司联系。我们放弃了野猪夹计划,不想看到豹猫像浣熊一样死去。

我们放弃了捕捉计划,或者说我们放过了豹猫,并不等于我们向它投降。不,我们和这个侵略者之间的战争远远没有结束。如果它从此守着自己的地盘,不来祸害我的小农庄,大家相安无事。如果它故技重演,为了我的农庄,我不会放下手中枪,要和它作战到底。

当然,我和豹猫之间的战争,也许输的还是我。但既然我选择了这片林子,选择了建一个农庄,选择了这样一种原味的日子,我就得接受这种选择带来的结果。同林的伙伴,不管它们是可爱的、可恨的,还是可杀的,不管我与它们之间有多少爱恨情仇,既然与它们邂逅,与它们同林,那就一直僵持下去吧。

摘自《半寸农庄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