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谁说的,到了陪读的最后一个月,时间仿佛是以0.75倍速在缓慢流逝,陪读妈妈与孩子都等得神思恍惚。那个时候,对孩子而言,大部分题目都面熟到令人生厌,所有人都在盼望时间切换成三倍速,让大结局快点到来。
早上5点49分,在闹钟响前1分钟,魏姐准时醒了。6点零5分,她已经麻利地烫好青菜,煮好鸡蛋,盛出电饭煲里的八宝粥。女儿睡眼惺忪毫无胃口地坐在那儿吃早点,魏姐迅速地蹲下身去,摸了摸女儿脚后跟上的创可贴,孩子因为抽痛,往旁边猛地一让,焦躁地说:你别碰,谁让你碰的?
魏姐以出乎意料的好脾气回应说:你看,新球鞋磨破的地方,捂着创可贴反而难愈合。妈妈帮你消个毒,涂上防磨脚的隐形保护膜,伤口就不疼了。
魏姐这辈子再也没有设想过,她一个市商贸局的资深公务员,会在女儿高考这一年,蜗居在下面县中门口,租一间12平方米的民房,当起陪读妈妈。女儿原本在市里一所重点高中上学,成绩不上不下,如果按部就班地耗下去,估计上本科都困难,更别说考上985、211。而市里下面的这所县中是抓高考成绩最有经验的,高二下学期,魏姐夫妻不得不动用了仅有的人脉,让女儿来此借读。
女儿升入高三后,魏姐更一度抱着破釜沉舟之心,打算辞职来陪读。因为县中位于僻远的山谷中,离她工作的市商贸局有50多公里路程,每天赶回市里上班是不切实际的。魏姐怀着忧伤又凛然的心情,去递交辞职信。谁想,上司接过她的信就慢条斯理地撕掉了。上司说:也就一年的事,谁家还没有个坎儿?这样吧,借调你去县中门口的乡政府,帮他们搞搞招商引资,第二年再回来。
当她眼含泪水向上司表示感念时,上司叮嘱她:你要立个规矩,让你老公每个月过来探望三次。孩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,你懂不?一个家,聚起来不易散起来快。
魏姐默默地点头,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上司的好意。她也听闻上司的儿子高考那一年,因为女方去苏北乡下的县中陪读,领导和老婆分居了一年,后来夫妻俩竟然离婚了。
魏姐多少怀着忐忑,来到离县中只有200米的地方陪读。每年6月10日一到,这里的民房不到3天就会租满。巷子里的小卖部,五颜六色的小商品应有尽有,店主会非常坦诚地告诉你,包括烧水壶、打汁机、电蒸锅在内的九成商品大概就能使用一年。“质量太好也没什么必要,而且也不吉利,好像您还要在这儿抱窝复读似的。”
魏姐被这样的理直气壮逗乐了。质量好的商品也不是没有,店主介绍说,痤疮膏、滴眼液、隐形眼镜清洁液、涂在脚后跟上的防磨脚保护膜,全是进口的优质产品。“在爱美的问题上,咱不能让孩子糟心是不是?他们已经够苦了。”
完全以孩子的起居为核心,安排自己的时间,这样的生活令魏姐多少感觉压抑和单调。一年陪读,她看了很多很多翻译小说,连年轻时死活都看不下去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也看完了,有些章节还不止看了一遍。每次,当她焦虑于女儿的情绪起伏,焦虑于孩子的考场发挥,焦虑于母女俩的这一年刻苦砥砺,是否会得到应有的回报时,她心中会有另一个声音提醒她:为啥要期待有个倍速播放的按钮,把这段日子一拉而过?
孩子即将成年,迈过18岁这道坎,时间于她而言很快就会进入正倍速播放的阶段,上大学后成了1.25倍,工作后成了1.5倍,结婚生子后成了两倍。大部分人再也没机会细品那0.75倍速流逝的悠闲时光。作为母亲,你很快就将失去与她抵足而眠、听她讲述那些青春期小心思的机会。初夏的风带着茉莉与米兰的气息,香得如此惆怅。孩子与同学的相处很快就到了最后一个月,而一旦考上大学,与妈妈的朝夕相处,也将到尾声。
这一天,魏姐提醒女儿,要对已经做了几十遍的题型保持警觉心,“一旦你的思维自动化了,那就危险了,因为一旦题目有设定上的小变化,你就会把球打飞。”女儿看上去似听非听。忽然,在她跨出门槛的那一刻,她退了回来,向魏姐张开双臂。魏姐任她像归巢的小鸟一样依偎了片刻,快速放开了她。
她该走了。魏姐明白,这一年,作为母亲,她扮演的是一只永远电能满格的充电器,等着女儿的需要。这辈子,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全心全意地需要她了。她会怀念这一年,尤其是这个悠长缓慢、以0.75倍速掠过的初夏,怀念它特有的气味、光线,以及热烘烘让人暗自不安的空气,像普鲁斯特怀念他的小马德兰点心一样。